我前世比较落魄，但在十二岁之前，我的日子过得更为凄惨。
我生来无父无母，跟着一个人贩子走往各国各地，靠乞讨为生。
那天我好不容易得来一个好心人给我的白面馒头，正要张嘴吞咽下去，几个孩子在这时突然出现，不偏不倚地撞飞了我手中的馒头。那馒头在路中央滚了几滚，我生怕被别人抢走，也不顾后面行来的马车，飞速地跑去将它捡回手里。
蓦地，有人一脚踹中我的腹部。那人脚力十足，我生生飞了起来，下一刻便撞在墙壁上。
“臭乞丐真不要命！”那人嘴上骂骂咧咧，倒是惊动了坐在软轿中的男人。
我疼痛之余，隐隐瞥见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掀开帐帘，声音冷冽得如同被冰水浸泡过，正道：“怎么回事？”
众人围成一圈，议论纷纷，而那人一改刚才嚣张的气焰，当众跪下道：“刚才有个不长眼的乞丐挡在路中央，未想惊动二爷，请二爷责罚。”
他似乎厌倦了这繁文缛节，不耐地摆摆手，说：“扶我下来。”
我忍住疼痛，好奇地望过去，见那人身着一袭黑衣，内里是柔软的绸缎，外覆乌纱，样式看似简单实则不然。两边的袖口处用银丝绣有栩栩如生的菡萏，形状各不相同。自领口向下有一道如藤蔓般的线条弯折辗转，隐没于腰侧。而这一身乌黑，更衬得他肤白如雪，唇色如朱。
我几近看痴了，而他一瘸一拐地朝我走开时，我才注意到他的双腿是靠着他的内力拖行。
他忽略了周围、也包括我异样的目光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，如同把我视作一粒尘土，过了许久才开口道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我的嘴唇蠕动了几下，摇头不语——其实并非我不想答，只是那人贩子在我婴儿时期就将我掳来，我哪会记得自己的本名？
见我半天不语，在他旁边的奴仆看不下去，道：“你也甭这么惧怕我家二爷，二爷呢，不过是大发善心地收留你。你只要点头，我保证你今后都衣食无忧。”
我被这天上掉下的巨大馅饼砸得有些摸不着头脑，茫茫然地看向面前冷峻的男人。后者看着我，眼神疏离，声音却带着不容抗拒的蛊惑：“你愿不愿跟我？”
他等了一会儿的功夫，看我仍未点头，又补充道：“我可以给你吃不完的馒头。”
在这个世上，能勉强填饱肚子便是我最大的心愿。当听到他这个承诺时，我的眼睛登时亮起来，不再优柔寡断，忙应声：“我愿意，自然是愿意的。”
旁边的人催促道：“既然愿意，还不赶快磕头认爷。”
我忙将身体“砰”地跪在地上，蜷缩成一只虾米，连磕了好几个响头，却仍不忘捏着手中那只变得灰扑扑的馒头。
而我总以为赵桫难得出门一趟、顺便将我买下是个巧合，但现在想来我真是蠢。哪个富家子会弟看得上每天在阳光下晒得黝黑、又好几天没洗澡的脏兮兮的小孩？
诚然，在赵桫面前，我永远是自卑的。不论身份、形貌或是眼界，我样样不如他，怎会让他对我另眼相看？可我试图努力过，当我将那些他所喜欢的诗文背得滚瓜烂熟时，在脑中千万遍地想象他对我露出满意的微笑时，最后却换来了他漠然的眼神。
他这样讨厌我，为何还要收留我，我在死前最后一刻，终于知晓。
我从绵长的睡梦中醒过来，我以为我会哭，可抬手摸了摸眼睛，眼角并无泪痕。而我的情绪甚至平静得出奇，再无那时知道真相后撕心裂肺的痛楚。
身上的伤痕已经结痂，我试图走下床。脚底像是踩上两团云朵，没走几步，我便颤颤巍巍地将手撑在一旁的桌子上，喘了口气。
“阿喜，你怎么下来了？”阿娘的声音从远至近传入我的耳朵。
我的手一滑，身体直挺挺地向前栽去，吃痛地闷哼出声。
阿娘吓得惊惶失色，赶忙过来将我从地上扶起，责怪道：“怎会如此不小心，是吓着你了吗？”
我摇头，确实不是因为阿娘的声音把我唬了一跳，而是因为那声“阿喜”。先前我卧病在床、疼痛难忍，并未完全听清这二字，如今却如同晴空霹雳。
我佯装镇定地问：“‘喜’……可是‘欢喜’的‘喜’？”
阿娘虽异于我不寻常的反应，但仍点头：“正是。”
有股浓重的血腥味自胸口翻滚至喉头，我强行将其咽下，不禁呼出一口气来。绵长的气体凭空勾勒出一朵冰花，转眼消散在视野。
想不到，我活了两世，仍旧逃不过这个名字么诅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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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进赵府有好些个月是没名字的，我本被安置在后院的一间竹屋里，当作贵客款待了几天。那几天可谓是我一生当中最幸福的时候，美酒珍馐样样皆有，有细滑柔软的面料成衣，有乖顺秀美的婢女为我差遣。
当我快要习惯这种锦衣玉食的生活时，恰恰府中有个奴仆半夜出逃，捉回来也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。而我便“顶替”了他的位置。
我只当了短短几天的少爷，但也知足，毕竟自小出生困苦的人早应该适应“前脚天堂、后脚地狱”的日子。
再次遇见赵桫，是在两个月以后。
春寒料峭，有绿意悄然滋生、舒展，在枝桠上暂歇的露水犹如凝结的松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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