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缓缓流逝，竟不知不觉到至隆冬。
阿娘一大早把我叫醒，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。我想问是什么地方，可见她的神情悲伤、眼中纠缠一丝痛苦，因此只能选择缄默。
清晨的露水还未来得及消融，仍是冻成半透明的霜华，蓊郁的树叶大部分被其掩藏。放眼望去，白皑皑一片，好像是覆上一层细雪。
爬上一个小山坡后，我们来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平地。野草未经修理，长势惊人，堪堪没过我的膝盖。
天空灰蓝色的，没有一丝云，也没有太阳的影子。远处是几棵光秃秃的槐树。我环顾四周，就听见阿娘温声说道：“当初收留我的人就是生活在这里，然后，也是因为我……”她的目光黯淡下来，眼睛红了一圈。
我想在脑海里搜刮一堆话语来安慰阿娘，但最终一无所获，于是只能别开眼，看向远处被云雾遮盖的山峦，被大风折断了腰的柳树……
我迷茫地眨了眨眼。不知怎的，我瞧着这里好生熟悉，仿佛我曾亲身到来过那样。
“我在这里生下了你……”阿娘的声音愈发地虚无缥缈，宛如随风晃荡的空灵的铃声。
我蓦地睁大了眼——我终于想起来了！
前世的我，就在这片荒野中被抛尸、被饿狼啃得尸骨无存，而我的魂魄也在这里徘徊了足足两年。
我在这里出生，又在这里死去。像是起点，又像是终点。这两者，有什么联系吗？
我心中突然冒出两个字，轮回。
这时，我看到离我们不远处的土地有一座墓碑，上面一片空白——是个无字碑。它旁边杂草横生，棱角处也有些许磨损。
就在我仅眨了下眼的瞬间，那墓碑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身影。
我心生疑惑，转头看向阿娘，话刚出口：“阿娘，你看——”
我愣愣地看着这周围，白雾比先前更浓重了些，天空似一池搅得混浊的污水。而这片空旷的荒野上，除了我以外，哪还有其他人的身影？
几只乌鸦停在枯枝上不断地叫着，见我走了过来，赶紧惊慌失措地逃离。
我喊了一遍又一遍的“阿娘”，可是回答我的只有一串又一串的回声。
我的视线已经完全被雾岚遮挡住，眼睛所及之处尽是白色，亮得灼眼。有那么一刻，我生起自己已经失明的错觉。
骤地，一阵呛人的灰烟朝我扑面而来，我慌忙捂住口鼻，而眼睛也被刺得睁不开。
待那阵烟雾逐渐变得稀薄，我才掀起眼帘。入眼的刹那，我便看见一个老头佝偻着背、抬头朝我阴恻恻一笑。
我被吓了一跳，几欲拔腿就跑，旋即想到这一举动着实不大礼貌，且在这荒野中，又来一个人，还能顺便问个路、打听一下我娘的去向，岂不两全其美？
我看着他混浊得像是沉淀着一层厚垢的双眼，又看着他笑得一脸褶皱的面孔，不禁咽了口唾沫，恭敬道：“敢问这位老伯，可是看到过我的……”
“公子，这山间浓雾甚重，不如买盏灯笼吧。”他的声音粗嘎得犹如被砂纸打磨过那样，在安静的山间听起来尤为瘆人。
我心想，这样也好，至少行路时能看得清楚些。于是，我低下头，从袖中取出几个铜板来。等我再抬起头时，那老头早已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我面前，而地上躺着的，是一盏绿得几近发青的灯笼。
我有些发怵，弯腰将这盏青灯拾了起来。透过那层薄薄的油纸，我瞥见内里的灯火忽明忽灭，亦是呈青蓝色。而手柄是一截打磨圆滑、略有弧度的乌木，末端卷起浪花似的花纹。
在我执灯走路的那一刻，眼前的视野似乎变得开阔了些。一路上弯弯绕绕，我仍然没有回到最初的起点。这仿佛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。我甚至还在一处地方撕下衣襟作为标记，然而兜转了一圈，我又重新来到了这里。
我这才意识到，我是撞上鬼打墙了。
不知又走了多久，突然间，我隐约听到一阵水流声。顿时，我欣喜若狂地前往声音的来源地。
果真，入眼的是一条逶迤流淌的小溪。水面澄澈，清晰见底。我急忙走到水边，掬起一捧水便往脸上泼去。
清凉的水浸湿我的脸，我清醒了不少。脸上的水珠顺着我的下巴缓缓滴落，在溪面上绽起一朵朵的小水花，不一会儿又重新恢复平静。我垂下头，看着水底的鹅卵石与水草，隐隐觉得有一丝不对劲。
蓦地，一道白光在我脑中飞掠而过。我登时站了起来。
我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，这水里……居然没有我的倒影！
这地方实在怪异，我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，那就是快点从这里逃出去。
天空仍然泛着雾蒙蒙的灰，似没有落日，没有黑夜那样。我走得乏了，靠在一棵树下歇脚。明明已经好长时间未进食，我却丝毫感受不到饿意。
我看着这片衰草寒烟的荒野，不禁苦笑。我本以为自己能够重新为人，大概是老天爷怜悯我，认为我命不该绝。想来我这两世都不曾杀戮，虽无功但也无过。上辈子我浑浑噩噩地生，以为也能平庸至死，却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离开人世。而这一世，我还没来得及庆幸，可偏生被困在这个波诡云谲之地。莫不是我的余生都要在这儿渡过了吧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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